
一、引 言
新时代背景下,“古今中西之争”作为把握传统与现代,以及本土与外来文化关系的思辨性议题,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指出:“经过长期努力,我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更有条件破解‘古今中西之争’,也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更迫切需要一批熔铸古今、汇通中西的文化成果。”
“古今中西之争”不仅是思想文化层面的议题,还是中国作为后发经济体在现代化转型浪潮中的典型境遇,是近代以来“中国向何处去”这一时代命题在思想史上的写照。
长期以来,有关“古今中西之争”特别是其与现代化关联的讨论方兴未艾,主要包括如下几方面研究:一是基于中国式现代化的宏阔历史图景,考察“古今中西之争”的形态演进与破解方案(臧峰宇,2023;张志强,2024;郭台辉,2024);二是对洋务运动、维新变法、新文化运动等历次现代化探索予以贯通式回顾,分析“古今中西之争”的渊源与历史基础(任剑涛,2020;肖卜文,2024);三是对晚清“体用之争”及民国时期数次论争进行集中回顾(赵立彬,2006;杨国荣,2014;张宝明,2022);四是对毛泽东、孙中山、梁漱溟、马一浮等重要历史人物的古今中西观进行着重梳理和阐释(林国标,2005;熊月之,2011;袁新国,2024)。不过,上述研究大多集中于哲学、史学等领域,基于经济学特别是经济思想史视角的考察则较为少见,仅有部分研究在整体性梳理西方经济学说在近代中国的传播进程时,涉及古今、中西思想的互动与调适规律(邹进文,2015;程霖等,2018;杨春学,2019;张亚光和沈博,2021)。
纵观中国经济学科百余年的发展史,“古今中西之争”始终贯穿其理论创新与知识体系构建的全过程。近代以降,西方各类经济学说集中涌入,每一种学说背后皆是特定时空背景下的经济实践,这既为中国学人提供了丰富的认知素材,也加剧了其选择的迷茫性;而时人的认知与选择又始终受到传统经济思想的深层影响。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西方经济学说的前沿理论和分析方法被广泛应用,但其对中国经济改革实践的解释乏力也日益显现,对西方经济学乃至西方现代化历程的反思促使中国经济学界持续向内、向传统寻求答案。时至今日,中国经济学科已实现由舶来到自立自为的飞跃,但古、今、中、西的对话争鸣并未终结,反而更加活跃和深入。未来要加快推进经济学自主知识体系构建,以更好地阐释并服务于中国式现代化建设,亟需凝练古今中西经济思想交融互促的历史逻辑和经验。
本文选取重商主义在近代中国的传播和转化历程为典型案例来探析“古今中西之争”,还得益于重商主义的双重属性。其一是“西方性”。作为前古典时期的代表性学说,重商主义不仅广泛应用于西欧现代化起步阶段的实践,更开启了以国家干预为典型特征的学说谱系,后继的美国学派、德国历史学派、英国历史经济学派乃至格申克龙的后发优势理论等无不与之一脉相承(杨虎涛,2016;梅俊杰,2017;伍山林,2018),并直接影响诸多国家的现代化实践,因而无论在西方经济学说史还是世界现代化史上,重商主义都扮演了不可替代的历史角色。遗憾的是,有关其在近代中国的传播和本土化研究却十分稀缺。因而探究近代学人对重商主义的阐释过程,既可挖掘“古今中西之争”的表现形态与破解途径,也可丰富西学东渐相关研究。其二是“复古性”。与19世纪一同传入中国的其他经济学说相比,重商主义的传播存在一个先天的不利条件,即在古典、新古典经济学者的轮番批驳下,其在同时期的西方学界和政策界已成明日黄花,与当时中国许多知识分子“以最新为最好”的认知取向恰好相悖;然而重商主义却在近代中国得到了较为广泛的传播和阐释,这不能不引人思考,其时中国思想界的“古今”观念是否已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在当前国际经贸领域的热点话题中,重商主义也频频出场,再次印证各种经济思想并非线性迭代,而可能蕴藏深厚的历史余波。
本文研究表明,在近代西学东渐与现代化转型的双重背景下,破解“古今中西之争”不仅关乎西方经济学说的本土化调适,更关乎中国经济学科的成长和自主构建,特别是催生有益于中国现代化转型实践的思想创新。重商主义的传播过程对理解上述议题具有一定代表性和启发性。如图1所示,“中西之争”集中表现为重商主义与中国前现代社会自发萌生的“类重商主义”思想之间的实践两歧性,这促使时人深入探索两者的本质差异,进而对中国现代化转型的独有特征和必要条件产生更清醒的认识;“古今之争”集中表现为重商主义被附以“旧学”标签而与近代中国的现代化实践形成脱节,中国学人通过重构经济学说及其发展实践的连续性,逐步挖掘出重商主义潜在的时代价值,也间接激发出中国传统经济思想的现实生命力。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说及其研究范式从唯物史观,特别是社会基本矛盾运动的深层逻辑出发,既揭示了重商主义与“类重商主义”的本质分歧,也指明了西方经济学说的历史局限性及其演化规律,为中国学人正确认识“古今中西之争”提供了科学的方法论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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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1 重商主义传播进程中的“古今中西之争” |
相比于已有研究,本文可能的边际贡献在于:其一,基于经济思想史视角,提炼近代中国学人应对“古今中西之争”的途径、经验与局限,为新时代直面和破解这一议题提供历史启迪;其二,特别关注马克思主义学说对时人阐释重商主义的关键影响,为凸显“第二个结合”的历史意义,持续激活中国经济思想的主体性与连续性奠定基础;其三,聚焦于重商主义在近代中国的传播历程,系统呈现西方经济学说与本土思想传统、现实发展需求的碰撞交融过程和规律,展现时人运用多种思想资源求索发展道路的理论自觉与历史自觉,为当前加快构建中国经济学自主知识体系准备理论素材、奠定历史基础和提供路径参照。
二、重商主义传播进程中的“中西之争”及其破解尝试
(一)“中西之争”的缘起:中国传统经济思想中的“类重商主义”
“中西之争”是西方经济学说传入中国时首先且普遍面临的问题,但在重商主义传播进程中,“中西之争”并非源于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的碰撞分歧,而恰恰源于重商主义与本土“类重商主义”之间的貌合神离。本文所谓的“类重商主义”,意即自传统社会至晚清时期,中国思想界自发萌生的、
从演进脉络看,“类重商主义”的萌生与中国传统社会长期存在的重商思想密不可分。尽管中国传统治国方略以农本为主流,但商业作为社会经济必要补充的认识,始终在思想和实践中占据一席之地,管子的“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
“类重商主义”对重商思想的进一步深化和转型,则表现为其不满足于在传统四民等级秩序中争取商业及商人的道德合法性,而是更强调在国家主导下通过产业或货币政策主动发挥商业的建设性作用,使其成为富国富民的有力手段。这在唐代刘晏盐法改革、宋代国家财政对商税的倚重等方面皆有体现。明清以后,随着白银货币化与全球贸易体系的发展,国家对海外贸易的利益得失更加关注,这与早期朝贡贸易倡导的“招携以礼,怀远以德”
晚清时期的“类重商主义”则与重商主义更为接近。其一,强调国家主导的经济发展模式。李鸿章倡导的仿制洋货以“分其利权”、
然而,重商主义传播进程中的“中西之争”恰恰反映在“类重商主义”虽与重商主义有种种相似性,却在实践中屡屡变形和遇挫,未能最终实现中国现代化转型的历史任务,这种“南橘北枳”现象更引发时人对中西本质差异的深思与追问。例如,面对白银外流问题,晚清士人先后提出禁银出口、禁银行钞、自铸银元等多种对策,
简言之,“类重商主义”是中国传统经济思想转型中承前启后的特殊思想形态,它脱胎于传统重商思想,但其内涵远非后者所能概括;它是近代中国理解重商主义的先导知识,但又无法与后者等量齐观。若推究“类重商主义”与重商主义分野的缘由,则在传统社会主要源于农耕文明主导下的“不愿为”,而在晚清时期主要源于内外部危机下的“不可为”,这诸种因素使重商主义传播进程中的“中西之争”不再是简单的文化交锋,而是探寻中国早期现代化特殊性的重要契机。
(二)近代学人对“中西之争”的破解尝试
破解“中西之争”的关键途径在于对自身与外来思想资源进行系统的、本质性的考察。随着重商主义在近代中国的传播日益深入,中国学人对重商主义的关注与阐释也逐渐从政策表象转向了保障这些政策实现的制度基础或条件,这为其重思“类重商主义”的价值与局限、找寻具有本土特征的现代化道路奠定了基础。时人的探索途径主要有三。
1. 概念变迁与语义澄清。这为比较中西思想异同提供了基本的话语界定和参照。19世纪中期,西方传教士开始零散介绍西欧重商主义时代的政策实践,但主要集中于“对外通商”的含义上。例如,《佐治刍言》在“论各国通商”一章中提及重商主义时代的贸易保护政策,认为通商的真谛就在于“凡贸易可通之处,皆应听其自然流通,不可稍有阻碍”,然而其时英国不明此理,反而扰乱国内外市场秩序。
及至19世纪末,德国、日本学者阐释重商主义的译著逐渐增多,其中德国历史学派学者罗雪尔在《德国经济学史》中对重商主义的特征阐释在中国学界流传甚广,梁启超的《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1902)、邹敬芳的《西洋经济思想史》(1930)、周宪文的《经济学辞典》(1937)等著述皆予以完整引用。据此定义,重商主义主要有四项特征,分别为强调贵金属积累、重视对外贸易及国内制造业、鼓励人口增殖和支持政府干预。相较于传教士的解读,这一定义更加完整,但仍以产业、贸易、货币等政策表现为主,甚少触及重商主义的本质属性。
随着重商主义在近代中国的传播日益广泛,思想界的阐释层次也逐步深入。同时,由于国家主义思潮在五四运动后迎来高潮(高力克,2010),这深刻影响了时人对重商主义的剖析思路,即认为重商主义决非“单纯为经济上之主义,贸易上之政策而已”,“实以统一政治、富强国家为目的之国家本位主义也”。
2. 以中释西,挖掘共通性。这一方式就是运用中国本土经济思想阐释重商主义,便于时人理解和接受。例如,赵迺抟在《欧美经济学史》中将重商主义的财富积累理念同儒家的富民观、法家的“仓廪实而知礼节”之说相呼应,将其支持对外贸易的政策同商家的致富术相接驳,将其鼓励人口增殖的主张同墨家相对照。
这种阐释方式对“中西之争”的回应和影响是双向的:一方面,重商主义藉由传统思想资源的铺垫,从此前高涨的批判声浪中获得了复兴的机遇,更易被中国学人关注和深入认识;另一方面,“类重商主义”也通过此类反复的对比而长期存续于时人的研究视野,其独特价值与意义也得到进一步挖掘,使得趋新与复古这两种看似矛盾的取向在当时思想界并存。
还有部分学人尽管并未直接对照重商主义与“类重商主义”,但其对重商主义的评说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本土思想传统的影响。例如,在评价重商主义的产业政策时,有人认为支持农业发展不仅是出于富国所需,且务农“使人民得免于骄奢淫佚,及种种不法的行为”,这显然与中国传统重农政策的施行息息相关;
3. 以西释中,探索差异性。这一方式就是借助重商主义来重新审视和反思中国本土思想及实践。清末至民国时期,不少海外归国学者在呈现中国先秦经济思想的成就时,都会以重商主义作比,凸显其学理价值;甚至认为重商主义在中国不仅古已有之,且在实践中更为高明,弥补了西学的理论缺陷。例如,甘乃光在解读管子为齐国聚敛黄金的政策时,就提到其抬高食盐出口价格的做法与重商主义相似;但作者还特别指出,欧洲重商主义之所以失败,是因为金银流入、价格反跌,而管子却通过增加国内黄金需求,化解了金价下跌的危机。
这种阐释方式对破解“中西之争”至少有两方面影响:其一,在概念体系和学术体系上,革新中国经济思想的学术书写范式(毕学进和马金华,2024),回应诸如熊彼特等关于中国传统思想缺乏分析性的批评。中国学人借重商主义阐发先秦思想,既便利中西对话,也有助于重新挖掘中学曾被湮没的思想价值,为凸显传统思想体系的连续性创造条件。对此,梁启超的总结颇为深刻:“国故之学,曷为直至今日乃渐复活耶?盖由吾侪受外来学术之影响,采彼都治学方法以理吾故物。”
此种阐释方式的另一目的在于回答“类重商主义”实践为何失败的问题。部分观点将其归因于晚清以来现实条件的变化。例如,晚清“类重商主义”思想同样倡导通过保护性关税政策增加贸易顺差,但由于其时关税主权受制于人,“虽欲施其保护而无由,殊可慨已”。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周谷城在其编著的《世界通史》中专辟“西方重商主义之成功”“东方重商主义之失败”两节,对比东西方经济思想及由此引致的实践分流。在周谷城看来,“中国重商主义之失败,恰恰帮助西方重商主义之成功。反过来,也可以说,西方重商主义之成功,恰恰逼迫中国重商主义,使不得不失败”。
三、重商主义传播进程中的“古今之争”及其破解尝试
(一)“古今之争”的缘起:重商主义的旧学标签与价值否定
西学传播的过程虽然直接表现为“中西之争”,但却处处蕴含“古今之争”的深层脉络。许多学人对西学不吝推崇,乃是因其促成了近现代文明特别是物质文明的繁荣,造就了西方率先完成现代化转型的格局,正如冯友兰先生所说,“所谓西洋文化之所以是优越底,并不是因为它是西洋底,而是因为它是近代或现代底”,
不过,近代学人对各派西学并不是等量齐观,他们最为崇尚的往往是最新式的西学流派,这与其历史观的转向密切相关。近代以降特别是五四运动后,社会达尔文主义对中国思想界的影响至为深远。严复在溯及中西发展差距的思想根源时,认为历史观的分歧是中国落后的重要原因:“中之人以一治一乱、一盛一衰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进无疆,既盛不可复衰,既治不可复乱,为学术政化之极则。”
在此思想背景下,许多学人对重商主义的批判直接来自其“过去式”的特征。这首先源于民国时期诸多新古典经济学者的译著影响。例如,堀江归一谈及当时日本国民对贸易逆差抱有担忧的现象时,评价其与重商主义全盛时代的观点如出一辙,并提出,“无论日本国民的经济思想如何幼稚,而时至今日,还有重商主义的思想,实在是件奇事”。
在国际学界的影响下,部分中国学人对重商主义的评价也趋向负面。一方面,在述说西方经济学说史时,对重商主义一笔带过,称该学说零散陈旧,仅可视为对经济现象的讨论而非系统研究;
简言之,重商主义传播进程中的“古今之争”集中表现为,在西方主流经济学说更迭和近代中国救亡启蒙的双重压力影响下,许多学人将重商主义列为“旧学”而否定其现实借鉴价值,从而在新旧理论之间形成了明显的断裂地带。这一现象是近代中国破旧立新思潮在西学引介中的投射,同时也进一步强化了传统与现代二元对立的思维框架,加剧了部分学人对传统经济思想的疏离。
(二)近代学人对“古今之争”的破解尝试
破解“古今之争”的重要方式是辩证认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不以传统为一无是处,更不以现代为终极形态,而要认识到两者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和相互转化的可能性。中国学人立足西方经济学说发展的整体历程,以及国内外宏观经济形势的演进,逐步发掘出重商主义潜在的学理与应用价值。时人的探索途径主要有二。
1. 关注思想与实践的连续性,为重商主义正名。民国时期,部分西方译著已开始关注重商主义与其后经济流派的承继关系。高桥诚一郎提出,重商主义者是“比其后继者仅迟一步的自由主义者”,而自由主义学说不过是“继续扩张重商主义者之事业的”。
在同时期的中国学界,也有几位学人加入了上述讨论。蒋建白将重商主义、重农主义和斯密的经济学说一同归于自由主义经济流派,但他并未说明分类依据。
除思想连续性外,也有学人聚焦于重商主义在实践层面的连续性,意即重商主义并未退出历史舞台,反而是以“新重商主义”的面貌持续影响世界各国经济政策。一方面,对欠发达国家而言,新重商主义已成为其实现经济追赶、抵制外来侵略的重要对策。柯柏年等编写的《经济学辞典》对新重商主义的定义是:“‘新重商主义’即保护关税政策,对外高筑保护关税之障壁,对内施行完全交易自由,以期自给自立。”
在此情形下,许多学人的阐释重心发生了转换,其对重商主义的介绍不局限于对“旧学”的回溯和梳理,更意在探讨其是否适用于当时中国的经济实践,其中涉猎最多的是重商主义的贸易保护和产业扶植政策。时人认为,作为一个正在遭受经济掠夺的前现代国家,中国对贸易自由的阐释应与先进国家有所不同,即要“先帮助中国经济建设使能自由发展,到达实际平等之程度时,然后国际贸易的真正自由,方能互收其益”;
2. 从西学的“古今”迁移到中学的“古今”,激活中国传统经济思想的现实价值。将重商主义从“旧学”的范畴中解放出来,对时人重新理解和评价自身思想遗产也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中国传统社会数千年来积累了大量有关经济治理的基本经验和规律,反映出与西方迥然不同的发展旨趣与路径,尽管随着生产方式变革、新经济要素萌发,部分传统思想已不适用于近代中国,但不可全部弃如敝屣,对此马寅初的探索颇具代表性。20世纪30年代,马寅初以《中国经济改造》一书倡导统制经济模式,并借助奥地利学者斯班的全体主义学说为其提供学理支持,其中专辟两章用以深入阐释全体主义的奥义,分别为“全体主义之实现——重商主义”和“中国历史上之全体主义”。
对待这两类思想遗产,马寅初的基本思路是“取其精神,变通其法”。
四、马克思主义视角下的重商主义:“古今中西之争”的新认知
十月革命胜利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说集中传入中国,不仅为革命实践提供了强大的思想武器和行动指南,更为知识界提供了新的分析视角和方法。与此前中国学人已接触到的古典学派、德国历史学派的分析方法相比,马克思主义研究范式并不甚着意于重商主义具体经济政策的合理性与绩效,而更多聚焦于学说的内在体系及其植根的社会土壤,从历史发展阶段的角度陈说重商主义兴衰的必然性及其历史局限性,这为民国学人从社会基本矛盾运动的深层逻辑出发把握“古今中西之争”的本质、探寻其破解途径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工具。
在“中西之争”的问题上,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法为挖掘重商主义与“类重商主义”的本质差异创造了条件。民国时期,不少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著述或译著均指出,重商主义的兴起肇始于地主阶级与商业资本的共同利益,其中前者依靠工商业者的赋税和捐输振兴国家,后者借助王权开拓市场。
此外,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也为中国学人理解重商主义与“类重商主义”的分野提供了启发。马克思指出,资产阶级的崛起对世界格局产生重大影响,“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
而在“古今之争”的问题上,唯物史观则清晰指明了重商主义相对于其后经济流派的历史进步性与局限。中国学人基于马克思主义研究范式,普遍将重商主义定位为工业资本出现之前的商业资本的思想形态。他们认为,重商主义的历史使命和功绩不可磨灭,即“替工业资本扫清道路并为它未来的‘霸权’造成基础”;但随着这一使命的推进,重商主义又从促进生产力进步的因素转变为其桎梏,促使反重商主义思潮日益兴起。
在此背景下,当时占据主流的古典、新古典经济学理论也逐渐暴露其历史局限。王亚南指出,斯密过分强调“看不见的手”对市场主体的自发影响,因而“他就不必要探究资本家对于劳动者的榨取关系,从而就认不清资本主义社会的商品性质”。
五、结论与启示
“古今中西之争”集中反映了近代以来中国思想界必须直面的两组辩证关系,即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共时性关系,以及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历时性关系。重商主义既是西方现代化起步阶段的代表性思想形态,又在中国前现代社会具有相似的“类重商主义”思想映射,这种双重属性与近代中国经济思想遽然转型的历史背景相叠加,共同催生时人对“古今中西之争”的认知与破解方案。
通过回溯近代中国学人对重商主义的阐释成果,本文得出如下结论:其一,面对“中西之争”,时人在对重商主义予以较为完整、科学的概念界定后,通过以中释西、以西释中两种途径系统挖掘出重商主义与“类重商主义”的异同,进而对中国现代化转型的特殊性与关键条件产生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其二,面对“古今之争”,中国学人致力于重构重商主义与古典经济学等后继流派之间的思想连续性,及其在19至20世纪世界现代化转型中的实践连续性,这不仅有助于借鉴吸收重商主义的时代价值,也为革新当时思想界的“古今”观念、推动中国传统经济思想现代化转型创造了契机。其三,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世界历史理论、阶级分析法等为近代学人把握重商主义的本质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工具,也显著开拓了时人对“古今中西之争”的认知视野和格局。
时至今日,“古今中西之争”仍是推进中国式现代化过程中必须直面和破解的时代议题,当然其目标层次已较近代发生了质的跃升。近代学人的主要目标是挖掘整合西方经济学说和传统经济思想中的有益元素,初步构建具有基本学科架构、契合救亡图存需求的经济学科;而当代学人的主要目标则是立足于中国式现代化的广阔实践,辩证吸收西方经济学理论成果,创造性转化传统经济智慧,探索形成“立足中国、借鉴国外,挖掘历史、把握当代,关怀人类、面向未来”
第一,在本土与外来思想资源的比较和取舍中,一方面,要对西方经济学说的概念内涵、体系框架等予以科学、完整的界定和梳理,这是中西思想有效对话的前提。相比于西学东渐的早期阶段,当前学界对西方经济理论的认知广度与深度都得到了显著拓展,但仍不免包含对某些基本概念、观点的表层化、片面性理解甚至误读,这部分源于中西方不同知识体系与范式间的迁移困境,也有部分源于近代以来认知局限的延续。近年来呼吁重新审视和评价重商主义的相关研究也侧面印证了这一问题(贾根良和张志,2017;胡明和方敏,2023)。因此在积极借鉴西方经济理论的过程中,要格外警惕重技术而轻思想、重前沿而轻经典的倾向。另一方面,要始终坚持并不断强化本土经济思想的主体性地位,这是实现中西学术平等交流、破解“中西之争”的前提和最终落脚点。近代以降,中国学人以重商主义等西学反观本土思想,并非意在否定中学,而是以涤荡旧学、接续新命为本质目标,彰显了其以我为主、固本开新的理论自觉与历史自觉;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始终扎根于自身客观条件与发展实践推进理论创新,逐步探索形成“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国情的鲜明特色”
第二,在传统与现代思想资源的接续和转化中,要突破新旧、古今的机械划分,关注思想脉络的整体性与连续性。近代中国思想界出于划分区隔各种西学的便利,常常会为某种思想形态打上静态、绝对的标签,如重商主义就被部分学人斥为陈旧落伍的思想体系,这实质上是套用西方现代化发展阶段评判中国的发展步调。然而,经济思想有无价值并不在于其新旧属性,而在于能否回应并解决特定时代和环境下的发展命题。19世纪以后,英国率先在世界经济体系中占据优势地位,重商主义随即被边缘化;但在同时期的美国、德国、日本乃至近代中国,重商主义的实践价值却得到重新彰显,这反映出经济理论的生命力是因时因地制宜的。也正是基于这一原因,在当今中国乃至世界现代化转型迅猛发展的背景下,经济思想史研究才不会落入“好古癖”的窠臼而能真正资鉴于当下。更进一步说,从思想演化的规律看,旧思想往往包含着新思想的成分,只不过这些内容可能因其超前性而未受到重视。因此,思想史研究的真正奥义并不在于做出非此即彼的评判,而是“强调古今之间的勾连及其中不变与变的因素”(郭台辉,2024),并在整体性把握经济思想发展脉络的基础上,重访这些被边缘化的、早慧的思想碎片,为中国经济学自主的知识生产注入独特的历史纵深。
第三,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说及其研究范式是破解“古今中西之争”的核心思想工具。面对“中西之争”,马克思主义基于社会基本矛盾运动、世界历史发展规律的双重视角,揭示出重商主义与“类重商主义”的实践分野是社会生产关系与生产力适配性的必然结果,也是在世界经济格局中支配与从属地位的必然映射;面对“古今之争”,马克思主义并没有像同时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那样,将资本主义社会视为现代化转型的唯一和最终形态,而是重在凝练“一般根本路程上的经济的进化之客观的法则”,
当然,近代中国学人对“古今中西之争”的认知与破解还表现出相当明显的局限性和“未完成式”。一方面,就思想层面而言,当时中国思想界的各种流派、主义仍在频繁博弈争锋之中,这促使很多学人的思想世界往往表现出复杂的两歧性,即在两种趋向相反的思潮间波动摇摆(张灏,1999);马克思主义、西方经济学说和传统经济思想的层次结构与相互关系也有待厘清,中国经济思想现代化转型的任务尚未完成。另一方面,就实践层面而言,受制于现实政治经济形势,近代学人对重商主义乃至“古今中西之争”的诸多有益思索很少能真正付诸实践,尽管诸如马寅初等学者在当时国民政府身居要职,但其改革举措也受限于时局变迁而难以持续,各种思想资源的内在价值没有得到彻底挖掘和应用。而在新时代背景下,在坚守马克思主义的魂脉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根脉前提下,在辩证吸收西方经济学界新视角、新思路、新方法的学术基础上,在充分总结中国式现代化成就经验的实践基础上,中国学界更有能力也更有必要完成熔铸古今、汇通中西的历史重任,形成既能阐释中国经济发展规律、又能解决世界普遍性发展难题的中国经济学自主知识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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